焦典简介

（阅读：454 次）

焦典，1996年生于云南，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博士。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诗刊》《花城》《雨花》《星星》《飞天》《汉诗》《文艺报》等。

焦典的诗

（计 14 首 | 时间：2023-03-06）

我们原本就属于夜晚，身体的出口——
月亮。黑暗如丝绸，拂过长发温柔的
弧度。“我是培养皿里的生物，而你是
赖以生存的空气”。气味原比视力可靠，呼吸按其指引
寻找上岸之路。光线逐渐退潮，
洁白的鹅卵石露出水面呼吸
裸露的肩膀，真理俯身其上。

垃圾桶里，曾被揉成一团的畸梦，
在柔软床单上重新铺开，然后惊慌地卷起
白昼的威权尚未到来，虽然它那规则整齐的
红色躯体，大理石似地压着
我们，在努力湿润、换气、逃离
你急促地喘息如露水坠在两片窄小的叶子间
危险又美丽。“我尚未丢掉对人的恐惧，
到处都是人，又谁都没有。”你的名字，
一只麻雀，在我的舌尖噤声

你已安然度过二十几个秋天，纤细的枝条
不被果实负累而轻轻摆动在
手掌上。为了抓住，我们出离自身
在彼此身体上降雨，埋首，以倾听
生命深处泉水的涌流声。“所有的雨滴都从大海逃逸
笼子不因为其巨大的安稳而不是笼子”

此刻或者永不，放出我们秘密生长的闪电
双腿重新发芽、颤抖、焕然一新。“我不怕死
更不怕活着”。

冬天碰到山石就被击碎了，但雪没有如期落下来
远走，把鸟揣在怀里
父亲，原谅我作出这个决定
家乡的岩石裸露，我想沉没，却找不到湖泊

在遥远的城市里有属于我的一块湿土
推门。进入。填满。
蜷身在我能到达的身体最深处
里面是黑夜，父亲，你看不到我以致在家门口迷路

听说窗台的山茶忍不住开了，像梦中小新娘脸红的模样
你怀疑，记忆里揉皱的信纸，最后变成了我胸前的两只鸽子
在风中展开、铺平
握住筷子顶端的手让你心悸
鱼缸里的鱼顺着下水道滑走

从镜子里捕捉的那个我，闪烁
恍如当时，躲避婚姻翻墙而逃的你
在身后留下磕磕碰碰的轨迹
从瓷碗的破碎里逃离的米粒，是我

传言说，炊烟会吹向有福之人
烟火趁着呼吸的停顿钻进来，制造平凡安稳的幻觉
我们的耳朵倾听同样的风声，我害怕
雪落下来之后一切殊途同归
父亲，你熄灭香烟就会看到一个从不相识的孩子
但叹息一经出口便再也不能回头

最好沉睡，保守秘密
我想说给你听的话在白天是被禁止的
太阳下肆意飞翔的群鸟
一直在融化，一直在蜕皮
它们的谎言，躲藏在黄昏的夹缝里

而夜莺，停靠在你的胸前栖息

黑夜遵循无所顾忌的秩序，向日葵疯狂生长
你裸露的呼吸，收留一切
这是唯一真实的巢穴，接近幻觉
夜莺抚摸过的人
都拥有丰盈湿润的身体

歌声从树上溅落，像光
不是夜曲，而是愤怒
每次日出意味着一次死亡
夜莺坠入庸常的嘴里
失聪的耳朵那么多
你不能去唤醒每一个

喉咙生锈
用磨刀石打磨也不再发声
衰老就是向生活开枪
接受无数次的哑火
而你在夜里唱歌
同时得到最深沉的黑暗
与快乐

夜莺，你的
我的灵魂热烈赤裸
如苹果滚落

摇滚猫王和我奶奶一起哭着坠地，虽然他们
一生从未相识
饺子，饺子
奶奶包泥土味的、树叶味的饺子
东北的冬天多么慷慨
数不清的大饺子纷纷落地，白胖、松软

一九五二年上甘岭的土地炸的焦黑
坐火车三天三夜的奶奶，腿肿成美军的炮弹
饺子，饺子
奶奶包白菜馅的，铁锈馅的饺子
金沙江的江水在铁锅里翻腾
浪花拍打着浪花，饺子碰撞着饺子

父母接我回家那年我六岁
我坐在大铁树下和蛐蛐一起唱歌
我们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只有风还在气喘吁吁地奔跑
只有奶奶在灶台前流泪
饺子，饺子
奶奶包猪肉馅的，酸酸的饺子

二十年过去了，奶奶还坐在那里
面粉窸窸窣窣落下
把耳朵靠近一听
全是小兴安岭下雪的声音
饺子，饺子
每一个饺子都看见
奶奶一天天缩小的样子

熟了
所以拒绝孕育果实
不想像稻谷
拥有所有然后一无所有
（即便这让母亲感到难过
她想起怀抱着她的小女孩那天
一地蓝色的新雪）

我也终于看见那么多的舌头了
狗尾巴草们想说的事比自己更小
它们带来泥土掩埋下的告白
讲一个螳臂当车的笑话

太阳晒融自己 变成了酒
喝的多了 就摇晃着拱出
一条离经叛道的尾巴

水果死去
无须悲伤   它以凝固拒绝了腐烂
不要予它以温度
结实地冷   就结实地存在着
这种形式和时间多么相似
坚硬、永恒，又透明

打败怀疑论者只需要一颗糖
舌尖是甜的喉咙是甜的心是甜的
刺入深处的甜 无可置疑的甜
一种绝对之物的诱惑
绝对的东西
是一把石器时代的长矛
代表着一切 也被一切代表
成熟的人不喜吃糖
他们的梦境无法承受 易被刺破

我对它加以“甜蜜”的形容
它以龋齿的疼痛回报我
我咒骂它“毒物”
它却缓解我的苦涩
它拒绝我的阐释  在它的外面
语言只是人类的虚妄

“剥开糖果”
这个动作使卫道者们害怕
让人想起丰美的汁液
和一些情色的声响
面对贪婪的嘴巴
它们的恐惧如此千篇一律
不必指责它的不育与无声
这是完整的灵魂特有的寂静

人们爱一个玻璃器皿般的女人
内心空空  干净而脆弱
我偏爱冷酷的硬糖般的女人
用牙齿  身上最坚硬的地方
来进行一场决斗
与其柔软  它选择崩裂
破碎的回声像一群野马散开
地板上   一片失败的碎神像

白的是柠檬、苹果、荔枝
——冰雪，纯洁的处女
红的是草莓、西瓜、樱桃
——罂粟，红颜祸水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人工的词语
我说的是  眼泪凝结后溅了我一身的盐
以及   把太阳烧成黑炭的火焰

张嘴的动作使你疲惫
你装过许多期望的眼睛
轻轻拍打后背的手，装过
胆怯的时间和无望的爱

不同的面孔反复进入
倾倒，全部的美好和正确
你保持谦逊的传统姿势
并在他们离开后反复搓洗自己
将水瓶的美德泼掉
脏水一样的，水瓶的美德

一个漂亮的玻璃水瓶
一个即是女孩又是男孩的水瓶
夜里你做梦
世界一片包容宁静
像一个空水瓶

清晨你摸到风就会飞起来
一个空水瓶变成鸟
天空允许
一切可能

这是盲目的春天
雨停留在兰溪三日
在冬季失去了什么
就会在今天得到什么：
桃花滋润、野梅酸涩
你在床上梦见了游泳
贴着湖面漂浮如生活

这是饱满的一夜
银幕里电流哗哗地流淌
鳜鱼顺流而下
出水刮去自己的鳞片
如同把古代的月光从身上剥落

这是一次撞击
你对着太阳高高地叫我
桃花落进波动的鱼眼里
它们必然融合
在铁轨的对峙中，在一面
等待她骑马归来的镜子前
短暂证明永恒
古老与新鲜相互指认

我们如此透明又紧密
仿佛会被细小的鱼刺穿破
又因此能让巨大的时间消亡

现在，回头谈谈沙发吧
黄色海绵，十八年
阿富汗战争的时间，你离开家的年纪
落下灰、成绩单、屁股上的巴掌
也溅上光、烫金奖状、晚餐洗碗的划拳声
沙发被驼在家高高的背上
双脚一伸就是海
那时你前途光明
连挥手都来不及
轻舟就已过万重山

现在，再来谈谈沙发吧
白色的那个，布艺，乳胶填充
每天开会、通勤、收拾外卖
像杨桃一样活着
日复一日地切开自己看星星
后来，你并不比一个沙发更像哲人
明白干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执念
然后学会忍受污渍，任人群千帆驶过

可是啊，可是，我现在仍然想
像一个沙发
危险又脆弱地
敞开

凡是你留下的，都是一些窄小的事物
比如卷边的刀刃，劈柴踩出的山路
或者是钻头，寻找清水不停向下的钻头
完整的玉米也太浪费
去皮、磨碎，一颗米饭配一粒玉米碴子才像过日子的样
 
凡是你对我省略的，都是门锁尚未开启的时刻
下岗名单里，低头哀求的目光
或者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街上为了一两青菜争执
但你在黑暗狭窄的锁孔里不停摸索、测量
怀抱锁簧终会清脆弹开的信念
 
凡是你教给我的，都变成亮晶晶的词语
钥匙，黄铜的，或者一根细铁丝
我因此得以穿过一生狭窄的缝隙
开锁，开锁
门后广阔群山奔涌而至

1

一开始是线条
弧度必须饱满、圆润
以适应各种容器的形状
不能扎破任何一块画布，或者眼睛
最好看上去是无拘无束的曲线
但实际上百分之百符合非欧几何学

2

颜色需要好好练习，比如
少许的青，加一点点白
似整张脸不显得过于轻浮
红色应当是紧绷绷的，像少女
仿佛有任何断裂都会渗出泪水来

3

准备全景式无死角光源
避免桃子的阴影蔓延
避免艺术家的墨痕
阴影富含秘密
对于一个桃子来说
拥有秘密，是令人惧怕的事情

4

气味是一个池塘，鼻子
是前来饮水的肥胖老虎
远离散发浓烈香气的桃子
它膨胀的自我意识
会把你彻底淹没
在你抬起贪婪的胡须之前

5

桃子和你所知道的一切有关
夏桃肥美，秋桃清脆
四季皆可轻易食用
除了一种桃子
冬天彻夜下雪
它栖息在结冰的枝头
如一只黑鸟

怀着对神明的虔诚，敬重每一顿晚餐
世上唯有米饭的颜色令我动容
 
一个人的小时候，我常以薯片和快餐度日
于是理解了可乐气泡内在的尖锐
理解了自由的荒芜
 
我如此热爱一颗白菜
它能骗过所有贫乏的嘴巴
加一点油盐，就变成毛茸茸的春天
以绿色的柔软包裹住
一个负债家庭的快乐

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领会
高贵的神明以最廉价的形象
在人世显身

你的头痛久久不好，天麻的气味
充满了焦虑与发涩的铁锈
碗筷叮叮当当，空气中碰撞着淡蓝色的冰块
纯粹的沉重，比苦涩的海水咸一些
 
晚餐是瓷碗碗口的形状
就像幼儿园校门口的挥手
分离是我们已知道的结局
但只要不哭出声来
就仿佛不会碰碎圆满
 
生活一向如此
剩余的未来
平躺在洁白的瓷盘里
一粒一粒
逐渐减少 

我刚满月时，一个剃头匠说：
现在失去，以后会得到更多
于是我失去了我的半截眉毛
刀子、剃头匠、母亲，曲靖县城里的泡沫
因为满溢的爱而来不及等我开口说不

后来，我的眉尾空空
被许诺的美梦寸草不生

于是我不得不和最纯粹的情人
躲在地下室里非法亲吻
像花粉一样发抖
看着另一些人竭力从彼此身上起飞
太阳光明正大地照着他们

自由和爱很快就蒸发了

我终于明白
活着就是在身上挂把剃刀
寻找、掠夺、弥补
我从未长出过的那半截眉毛 

没人能拒绝一把梯子
向上的诱惑，像羊
谦卑是野心的肢体语言
没人能拒绝这种由踩踏带来的尊严感
我们由此在梯子身上，上上下下

同一张地铁时刻表，同一份生活指南
相同意味的欢欣和咒骂在楼上楼下响起
梯子是一块累坏了的手表
不愿各安其位的人
像球状闪电，藏在犹疑的指针顶端

梯子的上面是梯子，下面也是
脚失去最初的形状，一双接一双地
折叠、延展为陈旧的路
攀登不过是调换头和脚的位置
为此我们耗费了太多的鞋子
梯子由此在我们身上，上上下下

回到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