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童天鉴日 车邻 落葵
校稿:杜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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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松爽的诗
(计 17 首 | 时间:2023-09-02)
(推荐人:伏牛浪子)
一个人俯身冰面书写
整个上半身几乎与冰凝结在一起
他的笔尽力在青色冰面刻出字迹
他的手必须不停移动,才不会被冻住
起初他打算撰写一部编年史,后来
他开始写一本有着明亮结尾的童话
这些字迹也许迎着太阳能够看到
但阳光也会给它们带来灭顶之灾
冬天在持续。冰在迅速凝结
冰块会竖起,带着刻写的痕迹
他的整个人都嵌入冰块,透过
光线,能看到他依然俯身书写
而从另一个角度,他似乎是在冰块中飞翔
一年冬天,我去几里外的初中上学
看到枯草上一个蜷缩的白色肉体
在那个时代这是常见的事情
我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河边
用树枝捣弄一个已死的弃婴
将他的小鞋子挑着带入教室
当我再次回来,天已降下大雪
她已被大雪掩埋
也许被野物叼走
这使我连续一个星期听不进
历史老师的妙趣横生的讲解
我知道在村子里一些女婴刚生下来
就被她的奶奶倒提着双脚丢进尿桶
年幼的孩子因病还没有咽气就被
父亲引向旷野
坚硬的土地上丢满了
小小的婴儿
而他们没有任何声音
我也是被丢弃的一个
我一直寄身旷野
在深雪之中,当冬云压低
野狗的尖牙齿一次次逼近
创造一个新词
类似于创造一个母亲
你如何从人群中辨认出新的母亲?
也许她是一个小女孩
背着书包跳跃着去上学
也许她守着一个菜摊
抠去菠菜根上最后一块泥巴
而我知道我的母亲并不在这里
她在一个病院,穿着纯白的衣服
她给一位癌症病人换药
敷好胸部的纱布,她并不离去
低头朗读一首我写的诗歌。
是的,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
我每天踏上这样白色宫殿的台阶
但仍没有学会写诗。
在她逝去五年后,我忽然会了
并且创造了一个新词:病院
现在,母亲就站在这里
朝着一个个有病的词
伸出了新鲜的手指
深夜。一本书里,都有一个
死者大师,埋头继续自己的书写
修改,删除。他为自己和世界绘制遗像
每一个词都有了一种大理石般的哀伤
新词自空白、停顿之处,涌现。而
写下它们的手,因为黑暗,我们看不见
他删除活着时的面容,将死后的事物
移入诗行。那投入死者之眼的清白光线
疫病,典礼,封城的流亡,古老墙壁的
粉刷,新一轮的忧惧,楚国的又一次沦亡
他甚至还要加上中年隐瞒的私情和晚年的
一场大火,它几乎烧毁了肉体和架上的
所有典籍。但词语是烧不死的,它们
坠落如瓦砾,重新加盖屋宇,盛载
冰雪和飞鸟。在诗行里,柳枝和流水
返青,新的面孔浮现,悠久哭声响起
在春天,死亡一死再死。大师在书背
写下自己的悼词。将身体挪到明亮处
他的脸庞呈现新鲜的裂缝。书页中的
磐石,因过于巨大,我们仍无法看见
鱼都是哑的。鱼要说的话
都以鳞的形式结在身上
鱼的整个身体都布满了语言
在深海一些鱼进化出了发光的能力
我们用刀子刮下鱼鳞。一片片,闪光的薄片
从肉体上剥落
粘附于地面,冲进下水道
它们继续诉说。
它们已成为词语。只要不烂掉
它们的意义就会存在。
那悬挂于檐底的,或被麻绳系着趟过河流的枯鱼
鳞片刮净,内脏摘除
连血都滴尽了
它们仍在制造一种艰难的语言
吐着泡沫,分泌盐,水
分泌眼底的石头
它们并不悲伤。像真正的穷人
它们张开嘴巴
让自己成为一个空词,或无词
我沉哀于这巨大的婴城:
龙椅上端坐的大头之婴
梁坳间遗弃的无父之婴
战场执盾行进的跛足之婴
诸王银盘蒸熟的宁馨之婴
临水自照柔弱的清白之婴
猛兽脊背戏耍的赤裸之婴
云端冉冉转动吞吃了自己手足的无面之婴
甚至那捕鱼的白须婴者,亦不再哭泣,踩着流水向我发问
怀抱石头下沉,下沉
我,唯一的嫡传的婴儿
他又一次经过那一尊雕像。
这一次,他发现它裂开了
头颅滚落在地,胳臂,手掌散落在石头上
他在那方形基座下站了一会。莫名的
痛楚让他全身凝固在一起
天黯下来,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形体在空的基座上
薄纸压住了一些事物;在背面
那黑压压的蠕动,构成了一幅
真正的地图。而常常,在你不经意间
这纸的地图已改变了模样:山川移位
河流干涸;一些地区人口剧增
石桥突然折断,一群朱鹮莫名消失
甚至深藏的历史也会变幻;书写者
依旧满头雾水。苍老的父亲
坐于故纸,他的骨头闪出火星
照亮隐蔽的角落。而他的铁枷
依然戴在颈骨。没有人说出
过河的枯鱼为什么哭泣
为什么总有人在最深的黑夜出发
光照之下,墨痕显现殷红。在山顶
积雪隐隐有了寒意和光芒。人群的
漩涡,也像是第一次有了力量
女儿执意回到住了十三年的老房子去看一看
其实什么也没有了。你走进去只会发现它的
窄小,寒伧。
而女儿脸上的焦虑显示有另一种东西
她不说出来。当她刚开始学会说话时
用彩笔在卧室门的低处画过一头类似麋鹿的事物
也许它早已长大
它吃我们剩余的食物长大
吃女儿的橡皮和废纸长大
现在它卡在狭小的房间里动弹不得
呼吸稀薄的寒冷空气。
当我们住着时,它小小的身体走来走去
在隔壁房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无数的冬天夜晚,我们从窗户
能看到外面楼顶坠落的白雪
它站在阴影里
在清微的反光里
沉默着一点点长大
现在这座汉的城市终于成了一座巨大的墓地
我的朋友们住在这好风水的地方
每日与宽袍的灵魂聊天
抚摸画砖的粗朴纹理
他们慢慢有了苍凉的颜色
一副泥制的喉咙
他们说出的话语,都有了一种苏醒的
哀音
喜悦如此痛楚,如同裂帛
我的朋友在初春的河岸
让丝丝绿柳穿过身体
他们在深夜都听过一个叫许阿瞿的孩子的哭声
他在黑暗中行走
伸出小小的手
我的朋友已搬到了河流南岸
那里的墓地规格质朴
线条简单
我的朋友有时将月落称为日出
有时将江水唤作马匹
黑压压的送葬队伍
喇叭歌哭此起彼伏
没有人留意
一个旧衣的孩子
混进了人群
他一个人来的
衣服明显过大
几乎垂在了地面
他从小巷里出来
直接走进了这支流动队伍
他默默跟在灵车后面
身材矮小
硕大眼眶里嵌着
橡子般的黑眼珠
队伍出城
哭声渐消
前面要经过那片雪地了
他还光着一双脚
两个孩子抬着一块脏冰块走过我身旁,
双目被刺了一下,
光芒的强烈
让我有一刻的眩晕。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
看两个男孩用一根木棍抬着冰块兴冲冲往前走
不知道来自哪片池塘,哪处水域
它们肮脏
但它们携带刺人的光芒。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这样度过:
前半生光芒万丈,直至刺痛了日月的双目;
而后半生,将自己刺瞎
他看不到世界
世界也寻觅不到他
这半生的漆黑、寒冷与虚无
他怎样蝉一样活过?
他是将,所有的词都刺瞎了
我坐在地上
面孔金黄
仿佛我不是人间的孩子
这春天摘净的叶子
剥光的树皮
与我无关
肚皮里草根叫苦
黄水咆哮
我不该来到这个人世
我是一只老虎
在这样的年代
就应该呆在空山
枕着清凉的落叶
慢慢死去
把金黄的皮挂在
坚硬的
树梢上
我将沉重头颅缓慢转向尘世
我不能称为孝子。母亲已长睡
父亲独居,背影孤独
一个无雪之冬,我忙于治疗
女儿的近视,妻子的散光,自己加深的飞蚊
症。我知道雪会从春天下起,直到盛夏
我自清点猪头和乌鸦
转身。相遇夹缝,悬崖
落日无边。我仍是向日葵
有泪水可以转化
独自变得成熟。从什么时候起
我面对世界的脸开始变黑
我在火葬场看到了菠菜。
北风里,几个嚎啕的人
要将一场雪哭下来。
菠菜那么嫩,那么绿
贴着地皮生长。
看门的老头每天拿着镰刀
割上那么几棵。
母亲,你已成土。
扬进我眼睛的尘沙是你
泪水是你,心痛是你
尖利的茅锥是你,旋转的蒲公英是你
野鸽子是你,田鼠是你
淋湿的麦秸和呛人的浓烟是你
稀饭是你,菠菜是你,葱花是你
拌嘴的爱人是你,女儿是你
我自己也是你。我在梦里和你对话
夜晚为自己掖好被子。你已碎裂,飘散
世界是你,茫茫的春天是你
一点点的幸福和怨恨是你,大片的疼痛是你
平凡的琐碎的一切都是你。是你的白发
眼眸,温润的耳唇;是你的病痛,失眠
是你亲手盖起的瓦屋和蚂蚁走动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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