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童天鉴日 车邻 落葵 杜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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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
(阅读:4868 次)
廖伟棠,诗人、作家、摄影家, 1975年出生于广东,后移居香港,并曾在北京生活5年。1989年开始写作,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文学双年奖等,是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作家,获邀参加鹿特丹国际诗歌节、新加坡作家节等。曾出版诗集《少年游》《黑雨将至》《和幽灵一起的香港漫游》《野蛮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语》《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余种,评论集《出离岛记》《游目记》《深夜读罢一本虚构的宇宙史》《反调》,散文集《我们从此撤离,只留下光》《衣锦夜行》《波希米亚香港》《寻找仓央嘉措》《有情枝》,摄影集《孤独的中国》《巴黎无题剧照》《伞托邦》,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等。2015年在香港/美国出版中英对照诗集《Wandering Hong Kong withSpirits》。
廖伟棠的诗
(计 17 首 | 时间:2019-09-07)
我们浪费偌大一张纸
流放一句诗
我们浪费偌大一个国家
囚禁一声喊叫
我们浪费偌大一场雪
安葬一只鸟
兄长啊我的兄长
请告诉我这家族漫长的亏空里
我们节省下来了
多少次父亲的诞生?
曾有一些美好
看见第一列火车来临
曾有一些美好
羡慕警察的白帽白衫
曾有一些美好
用普通话唱歌的姐姐阳光灿烂
雨靴踩着想象中的雪
黑胶唱片在校长家转圈
唱出水暖冰融的山村
曾有一些美好
母亲尚未袒露她的伤痕
外公的胃未反刍被灌的毒药
是谁虚构了那个世界
是谁如风哀哭领袖之死
顺手折断了那些旗杆
曾有一些美好
男孩扬手扔球入篮
世界的掌声一度发自内心
我在人间的历练远远未够
请让我继续洗碗丶擦地丶晾衫
请让我再重复一次一个父亲
夜半的惊醒丶日晏的困倦丶傍晚的自燃
当然也请不吝把我送给森林和幽谷
不吝让我结识那些野鹿一般的青年
还有那些春溪一般的老人
我愿意是被吞咽的青草或者雪泥
也愿意是漆黑中深嗅血腥的公熊
哦让我被盐和月光加冕
那些熊成长中必不可少的事物
让我手执盐罐与锅铲如兴奋的造物者
在自己的腿腱上跃起如一条不知归的抛物线
急速穿过厨房丶阳台丶公车站与码头
每一次换气都变成一艘远洋货轮的体量
全身空空荡荡,鋥亮的甲板上除了我一家人
运载的全是昂贵的浪沫
四十岁才喝到的美酒啊
我不知道向谁称谢,跟谁结帐
也许我应该再去一趟超市,看看能否遇见
二十四小时待机的惠特曼
太阳徘徊在旧工厦的头顶,
一个男人拉着一棵小圣诞树
走在长沙环道。
等绿灯的时候一恍惚
想起了三十年前母亲
不知从县城的那个商店买到
一棵更小的圣诞树;
根据儿子看画报的描述
她还配上了彩色小灯泡,
照亮村屋最后一个冬天。
太阳徘徊在土路的两旁,
一个女人的自行车
载着一棵小圣诞树。
她不知道耶稣和玛丽亚,
直到六十岁。
她比她的儿子还要年轻,
在一九八七年
白霜在她坚硬的脸上随意涂抹,
她一瞬间想起了
十二年前的人民医院,
零下三度,薄被一张
包裹这即将分离的母子。
这一切和你无关,
也没有天使扑翼在云间。
一九七五年,三个博士
死在公社路口;
黄金丶没药和乳香
在乌托邦的交易所节节上涨;
我们只有一棵圣诞树
没有约瑟或者别的木匠。
我们只有一棵圣诞树
荫蔽蚂蚁一样的母子。
孩子,你的父母就是
餐桌上闪闪发亮的那只火鸡
那怎么办?
孩子,你的父母虚构了一张
圆形的餐桌,却没人围坐
那怎么办?
孩子,他们有一千种
吃掉你的方法
那怎么办?
我们只有一种升仙的方法
和印第安人的烟一样
在伤膝溪闪闪发亮
在这广袤大地上
被驱逐出境
把自己拔出玉米的坑
把小玉米的血舔干净
在黑色星期五
廉价卖掉
立冬,蚊子最后一次造访
远方的游泳池已经放空
像一张烧过的地图
波将金号的一碗冷汤泛出金色
台阶上滚下的婴儿车中的老人永恒
沙皇的皇子透过胸膛的一串弹孔
更清楚地看到了帝国
永恒的玻璃内脏
丛林中一只胖手指咬疼了电话
列宁同志为他百年消瘦
贝加尔湖畔的护林员
依然怀念叶赛宁和布尔什维克
虽然方圆百里,每个人都是少数派
把票投给拉斯普廷的阳具
暴雪从西伯利亚
碾压到波兰
精灵的胃里都是陈旧的鬼魂
你说的革命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英特纳雄耐尔
能否与我的奥西普共舞?
冰雨,冰雨,你有一个光明的前额
怜悯海参崴,也怜悯赤都
如果我的火车在边境线上停下来
那意味着它已经吃光了
埃及的疯牛
它的汉字不够支付未来的凶年
它的死刑判决书写着古米廖夫
也许乐园早已重新铸造
人类的愚昧史
并没因此增加它的厚度
爸爸要提前感谢你们
在日子来临的那一刻
调暗灯光,息我双眼
开窗把最后的呼气放走
把寒骨送进火焰片刻温暖
余烬装在沙漏里面
送给你们的妈妈
一切如我所愿
一切宁静如海洋
然后我去寻找我的父亲母亲
不管那海洋有多深丶多么黑暗
我们将一再穿过彼此,像自由的粒子
我们将一再拥抱彼此,一再被爱困阻
被爱解剖
被爱缝合
笑一笑吧,英勇的小兄妹
假如你们看到云,学习它变幻而不消弭
半夜里我们跃出窗户
面对群山。
群山举起手掌说不。
山中未睡的猫头鹰说不
那刚刚死去的甲虫的幽灵说不
松果里的一颗颗小心脏说不。
于是夜卷起鳍,收起雾。
只剩下明月在雕刻云的台阶
把我们送回2009年的西班牙广场
深一脚浅一脚,我们倦极
随海神眨眼
潜入喷泉深处。
我不能眨眼
否则会滚落巨大泪珠。
看遥远的两个人儿在时光深处建筑
一个小教堂,小如一只炖橙,
小火焰撑起了
小小的拱扶垛。
那个赤裸上身的男人
为什么站在一缕阳光中
站在立交桥的框架里,结构如此完美
但是已经和我无关
把他雕琢出来的手
和把我雕琢出来的手都消失在空气中
它们表示放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像五十六亿年前的那次放弃一样
让我们和那独自完美的行星一样
但在纯黑当中,有另一颗星
偷偷掏出了相机
有那么多荒谬地无用的细节需要纪录吗?
有那么多生或死的肉体被千缕射线细心烹调吗?
有那么多敞开了裂口的心脏需要用力缝合吗?
哦,这条路也许不能去到任何地方
我的踌躇是我全部的勇气
在我路过的那些完美的劳工吐出的完美的烟圈中
化为鲜嫩的乌有
一千菩萨堆叠的压强甚轻
如果我沉下去必不得上浮
第一千零一片,不拈的花瓣
但有一个悲伤的老妇挡住这海
她是树,擎住夜空
夜空上也是我,猛火缭绕
这大星是熊,躬耕着不毛之田
菩萨不负责任,倒用盐一遍遍洗刷
用霹雳一镞镞隐匿:尸首
如果我泅渡此阵生还必不是我
但猛火中一只细手稳稳拉开纸门
睡醒的小女在树荫下接引
回忆起我荒诞的一生
恍惚间那些人事都和我无关
那些不平行的时空
那些回到原点不会撞到自己的滚球
树叶由黑暗组成,光蚕食死荫
煎蛋不圆,咖啡说谎,游戏的孩子突然痛哭
在那个海盐与热风筑就的游戏室里
那个最小的孩子,是死神
我们一拐一拐地装作乞丐
向我们曾经有过的幸福乞讨
幸福的暴雨,幸福的锡冠,幸福的血战
终于那遍地的玩笑像金色的矮人族牢牢地抓住了我们
那个脑袋被砍下来的湖北人
和我同一年出生。
经历了和我一样的中国,
从不知道哪个时间点开始
承受了不一样的命运。
他的离婚丶打拼,
大嗓门和据说做得不好吃的面条
不过是一代人的过度阐释丶
较为混浊的黑暗;
深沉丶而并不更为黑暗。
那个脑袋被砍下来的湖北人
将同时成为谈资和敏感词
和这个时代多数冤魂一样。
有人会记住他的一碗热干面,
有人会同情那些接案的干警,
甚至替凶手找到了更可怜的行凶原因。
只有他妹妹和儿子知道他的名字
杂在邻店老太的诵经声中
企图蒙混一些慰安
让地府也无法评判。
那个脑袋被砍下来的湖北人
他留在世上的,11岁的幼子
比他突然就茫然杵在马路当中的尸体
更加孤单。
又将有不一样的命运丶一样的国家
去把你单薄的身躯反覆压碾
你的父亲不过提前替你挡了
暴雨一般盲目的刀刃。
在一个非常平常的中午
在一个非常平常的城中村。
当我们坐在冥王星的冰块旁
哭泣
太阳也捻熄那些飞腾的火焰
变回一块顽石
我们在这里重新定义
遥远丶匆匆丶仳离这些难过的词
我们看到一颗边缘开始崩坏的心
我们重新学习变心丶赴约丶失忆
这些豁达的词:豁达一如
那安息在地中海般巨大的冰墓里的小王子
如果我忘记你
就让我的左手忘记我在你唇边拾火的干脆
就让我的右手忘记你小腹的钥匙
还是让我的唇忘记吻的苦味
还是让我的肋骨忘记颤抖的湖水
就在太阳系的边缘
我的双脚悬空,突然想起你被逐时的名字
从四十三万个名字中间一眼认出
当我们坐在冥王星的冰块旁
哭泣
趁还记得,睡前剃须。
趁还难过,梦中再次话别亡友。
趁还痛苦,醒来仍然抚摸这个城市,
让在海边徘徊的晨光再次亮透你的衫袖。
趁秋天尚未变灰,到旺角去让烈日审问灵魂。
趁黑夜尚未蹑足走路,跟上它的漫游
从铜锣湾到金钟,走一条也许是最后一次走的路。
趁还记得,填好信封回邮。
趁昼长夜短,收拾好平生故事,落草为寇。
最神奇的是,这个城市在渐冻症中
而你在跳舞
像酸母寺的老和尚,在跳舞
你向左向右拉伸双手,拉起一对
蝙蝠翅膀——属于这个城市的。
当它倾侧,你使它滑翔
当它翻滚,你的小肌肉为它输入一套
纯熟的规避动作。当流弹纷飞
刮过翼尖,你的每一根羽毛都感受到了节奏
你知道它的警钟丶伤员丶废墟和宵禁的余火
窗帘背后那些继续相爱的人
都在跳舞,把即将被核子风暴抽空的城市
跳成曼陀罗的一瓣。
你踮起脚跟,一个岛屿不断成形
你扭动腰身,海面的雷电寂静
你是个孩子,三岁的树,不认识任何匍伏的事物。
那些云沉得那么低,像要睡在海的眼皮上
像是太平洋的一串迷梦,她梦见了黑海。
荒芜的岛屿像是沃罗涅日,
阳光摸索着我左肩的骨头像我弃妻的手。
他们突然交出了所有的珠宝,云沉得那么低
他们突然从袖口掏出了上个世纪的雪橇。
他们请求我躺在上面,
躺着唱那首黑色的感恩歌谣。
他们请求我轻吻突然繁盛的岛屿,
那些由死者的胡茬构成的植被。
机翼刮得天空疼痛,这是徒劳的书写,
墨水尚未从焦松里滴出。
我把第一首诗咽进喉咙,因为弃我的妻子
在那里吹着密封的笛子,只有我听见。
一湾钻石海,烙成了这少年修士的旧毡袍。
请让我,让她,向安德烈.卢布廖夫
赎回西伯利亚冻掉的耳朵。
一只巨兔在江南那灰暗地方看雪
雪落了一个好处
它的鼻子悉悉,目光如梅伸向寥寥的题字
一只巨兔绒毛蓬松,十字路上人人经过
经过而不知其范围天地
而不过,它的灰浑忘了阴阳
它的前生必定是一个美男子啊
二战的炮火仅仅使他如风丶落帽
露出了他完美的耳朵
在江南那灰暗地方,月饼冻成了少女的昼梦
1946年,雪落了一段好辰光
这好男好女,不好商量,反正牵手一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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