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童天鉴日 车邻 落葵 杜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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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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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斯，1964年生于湖北。现居成都。1983年开始发表诗作，出版诗集《冈仁布钦及其他》《降临》。著有长篇小说《大话水浒》，另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文学刊物。

于斯的诗

（计 19 首 | 时间：2021-04-05）

透析患者的指关节
会越来越僵硬
我把碘伏瓶子拿在手上
以为抓得很牢呢
它却咚地一声
掉在桌上
碘伏流了半桌
我看着肇事的右手
这还是当年
弹吉他的手吗
我想惩罚惩罚它
至少教育教育它
可它一点不像
干过坏事的样子

她说：“我父母
在外人眼中
一直和谐恩爱
有一天我妈买了
一套白色沙发
我爸去试着坐了一会
离开时没注意
沙发罩子滑下来了
我妈拦住他
要他整理好罩子
我爸默默照做
但从此不再坐这个沙发
他搬只小马扎
坐在沙发旁边
十几年了“

去赛马会路上
大伙凑分子，买了一只羊
拾了些干牦牛粪
在河滩上烤全羊
刚点着火，小伙子们的帽子
就穿过烟雾
朝对面姑娘们扔过去
谁的帽子没扔回来
月亮升起的时候
就可以去草坡后面
找姑娘要回帽子
年轻时，我喜欢在草原上游荡
我的帽子砸中过
一个叫桑吉的姑娘
我跟她要帽子
她说，给老鹰叼走啦
第二年我们又相遇
她把帽子还给了我
她已成为别人的新娘

人生的尽头
每天都在向我靠近
我找到某某墓园的网页
一块不到两平米的墓地
最低五万
最高三十五万
我一个穷诗人
难道死无葬身之地
请把我的骨灰
埋在一棵树下
随便哪棵树
如果想纪念我
随意找一棵树
跟树说几句话就可以了

我姑姑四岁那年
她妈妈把她带到集市上
给她买了个饼子
对她说
站在这儿，别乱跑
就这样把她扔了

我在公园散步
一片红色的海棠花瓣
离开了枝头
顺从暖风，飘了一条
复杂诡异的曲线
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让我闻到了香气
掉在了地上
 
我走到海棠树下
想找出是哪一朵海棠
刚刚失去了一个花瓣
每一根枝条都挤满了花朵
不时又有花瓣飘落
残损的海棠越来越多
神仙也难以分辨
有很多蜜蜂嗡嗡嗡
抓紧时间跟花朵亲热
我什么也做不了
眼睁睁望着
那些残损的海棠花
紧紧抓着枝条
身上的花瓣越来越少

朋友把我约到茶园
说要为我搞募捐
他管服务员要来纸和笔
一笔一笔算细帐
换个肾需要四十万
朋友们凑一凑差不多的
他飞快写了个名单
我血压嗖嗖往上蹿
但我知道朋友们包括他
多数还在扛房贷
难得他有这份心
我答应考虑一下
把名单拿过来仔细看
把纸翻过来
赶在血压降下来之前
写完了这首诗

保姆对我妻子说
她跟她妈去老家山上
砍柴，如果四周无人
她们就会脱光衣服
等砍够了柴
再把衣服穿好
遮住身上
被荆棘枝条
划出的一道道血痕

病友问我
怕不怕得失语症
我说不怕
我更怕我话多
不小心触怒朋友
不小心戳到领导痛处
在无人的树林里
我也得小心说话
得小心每棵树上
生长的几万只耳朵
活到这个年纪
该说的话都说差不多了
不该说的话
也说得够多了
如果沉默真是金子
那我发大财了

半夜，昏暗的病房
走进一个无头人
两眼长在乳头上
嘴巴长在肚脐上
他向我哭诉他每天扛着的大头
该睡觉的时候
大头经常不让他躺下睡觉
该吃饭的时候
大头经常不让他好好吃饭
逼着他干这个，干那个
大头还抱怨
受够了他的奴役
“其实我才受够了大头的奴役
我每天吃喝睡觉
花不了几个钱
犯得上那么拼命吗
我不需要出人头地
不需要穿高档西服
不需要住城中心大房子
不需要吃很精致的食物
不需要汽车游轮私人飞机
不需要那么多女人
那都是大头想要的
却逼着我不停奔波干活
把我两只肾都搞坏了
他对我更不满意了
有时候用鞭子抽我
还威胁我，总有一天
要把我从楼上扔下去摔烂”
我问：“这混球在哪”
他说：“在床上哩
他睡着了我才出来的“

烈日烤着通州公园
一群中年女人
在李贽墓碑前跳广场舞
我知道李贽不会责怪她们
在亲爹亲娘的葬礼上
她们也跳舞
真正敬爱李贽的人
广场舞音乐不会妨碍
他们低头哀悼
就当她们天天在陪伴大师吧

香港回归交接的那一天
下着大雨
电视里播放了彭定康总督的
告别演说，还有他
在雨中撤离总督府的孤单身影
陈婆婆抹着泪说
“他今晚上睡在哪里哟？”
 
有一次看网上直播
日本新任首相
接受国会质询
这个逼问菅首相几句
那个逼问菅首相几句
陈婆婆不停叹气
最后说：“要是我都不敢上班了“

夏天的夜晚
良宽赤条条睡着了
小偷光顾他的草庵
没发现啥值钱的东西
偷走了他唯一一套衣服
良宽醒来
写下一句诗
“小偷把窗边的月光留给了我”

小时候我在巷口抽陀螺
居委会王奶奶走过
她指着巷子里的石板路对我说
伢子，别乱跑，把路看好了
别让人把我们的路偷走喽
 
听了这话我很高兴
接受了这个重大任务
收起鞭子陀螺
一动不动坐在巷口
盯着路
 
中午，表弟来喊我吃饭
他说走吧，走吧
傻瓜才会偷路
偷回家没地方藏嘛

陈婆婆去女儿家住几天
她反对专门给猫买东西吃
“猫吃点剩饭就可以了”
她打开一听猫粮罐头
鸡肉鸡肝打碎后加维生素
她吃了几口
没油没盐的
她拌了些辣椒酱吃完了

把我全身的血抽出来
放进机器里去清洗
胶皮导管变红了
摸一摸，热呼呼的……
 
躺在治疗台上四小时
身上联接着监测器
基本上不能活动
窗外天空，被大楼切成
奇怪的几何形状
十几只乌鸦排着队
去喝对面大楼空调排水管
流出的水滴

家里断了粮
我父亲去邻县
买了一些粮
卖了一半给同样
缺粮的村民
被判投机倒把坐牢
村子里开批斗会
母亲作为父亲的替身
跪在“黑五类”中
她身边有个箩筐
箩筐里装的是
还没满月的我
他们呼口号的时候
我在箩筐里时哭时笑

一把上了膛的军用手枪
保险也打开了
我拿在手上
冰凉的枪口顶着太阳穴
当时我在山地旅当排长
二十来岁
坐在松林边缘
杜鹃花丛中
望着蓝天白日下的
雅鲁藏布江峡谷
对岸军营的铁皮屋顶
闪闪发光
附近不时有鸟扑扑飞过
我的手指扣住扳机
一点一点往下压
枪口往枪杷传递着
太阳穴的脉跳

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
为啥鸟事
要冒这么巨大的危险

遗体告别仪式快结束了
逝者的女儿发现
停尸棺里的尸体
不太像父亲
逝者的老伴上前细看
确实不是
一众亲友立刻停止悲痛
把愤怒换到脸上
三天后拿到二十万赔偿
换了遗体
悲痛再次回到灵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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